我討厭看到他對另一個女人內疚的樣子。
我討厭愛一個沒將來的人。
我討厭自己想獨佔他。我為什麼不可以放棄他呢?
我不要再聽他說,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吧。
我已經三十一歲了。我很想等他,但光陰也許不會等我。
『為什麼要有期限?』阿仁問我。
『過了期限,我就不用等你。什麼都有限期的。』我堅強的說,如同說著別人的事。
阿仁什麼也沒說,只是垂頭望著面前那一碟蔬菜沙拉。
『到那一天,我要知道你的定。』我說。
『嗯。』阿仁點了一下頭。
『今天的蔬菜沙拉很不錯,吃吧。』我一邊吃一邊跟他說,『待會我還要吃甜品。』
我吃了很多很多,彷彿這是最後的一餐。
『我們明天還會見面嗎?』阿仁問我。
『為什麼不呢?』
在限期之前,我還是愛他的。
這天晚上並沒有例外,阿仁還是匆匆的趕回家。她在家裡等他。
我們認識的時候,阿仁還沒有認識她。三年之後,我離開了阿仁。在媽媽和阿仁之間,我選擇了媽媽。我跟媽媽移民,我要阿仁等我。他答應會等我。
分開的日子裡,他遇上了另外一個女人。我也遇上另一個男人。
我們曾經約定要等對方的,大家已經忘記了這個約定。
九年後,我們在香港重遇。阿仁結婚了。我發現自己還是愛著他。
一年多了,我們每天偷偷的見面。
如果我還年輕,我並不介意做第三者。
如果我還年輕,我會天真的對阿仁說:『你只要分一點時間給我就好了。』
如果我還年輕,我會守候他一輩子。
可惜,我已經過了做第三者的年紀。
生日那一天,阿仁送了一盞很漂亮的床頭燈給我。
他走了之後,床上只剩下燈和我。沒有那盞燈之前,我沒有那麼寂寞。自從床頭有了一盞燈,我忽爾發現我和燈都是孤單的。我在燈下看著我和阿仁以前拍的照片。那時我們都很年輕,我也不是第三者。
我不能再等。長夜漫漫,和一盞床頭的燈獨對,是會哭的。我給他一個期限。
『十一月十八日那一天,你要定跟她一起還是跟我一起。無論你的定怎樣,我也不會恨你。』我對阿仁說。
十一月十八日淩晨,天空上將會出現一場獅子座流星雨。這場流星雨三十三年才回歸一次,這次看不到,就要等三十三年。那是我已經六十四歲了,阿仁也已經六十六歲。
我和阿仁第一次去海灘時,看到流星。那一次,我趕不及許願。我以為我已經過了向流星許願的年紀。這一次不同,這一次將有千千顆流星。
現在距離十一月十八日還有三十天。
阿仁答應了他會給我一個答案。他一定想不到他送了一盞燈給我,反而令我定離開他。是的,我沒有信心他會選擇我。給他一個期限,也是給我自己一個期限。我要逼自己離開。我不想再看到他痛苦。
也許因為知道期限將到,我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,好像每天都是最後一天。我知道他還沒定跟那一個女人長相廝守。不到最後一刻,他是沒法定的。他不想辜負任何一個人。我知道,這個定始終還是要由我來做的。
距離限期還有三天。這一天,我忽然不想見他。我害怕看到他還沒定要我。
這一天,我去看我爸爸。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。媽媽帶著我和妹妹移民到西雅圖,一心以為她在那邊帶孩子,爸爸在這邊賺錢,幾年後,我們就可以團聚。結果,爸爸在這邊認識了一個比他年輕十六年的女孩子。他和媽媽離婚了。
那個時候,我好恨他。他寄過幾份禮物來給我和妹妹,我都退回去了。但是不知為什麼,我今天忽然想見他。
他下班後,我們在酒吧見面。他沒想到我會找他。
『你好嗎?』他問我。
『很好,你呢?』
『還是老樣子。』
我看見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簇新的白金戒指。
『爸爸,你結婚了嗎?』
『嗯。』他有點尷尬。
『是那個女人嗎?』
『還會有誰呢?爸爸不是一個花心的人。』
『恭喜你。』
『謝謝。』
恭喜自己的爸爸結婚,我覺得有點怪,但我是真心祝福他。我曾經好恨他,自從再跟阿仁一起,我忽然明白了爸爸當天為什麼會離開我們。
他要追尋愛情。他比阿仁灑脫。
『爸爸,她當天有沒有給你一個期限?』
『期限?』?
『就是要你做定。』
『沒有。』
『沒有?』我驚訝。我以為所有第三者都會像我這樣。
『限期是沒意思的。如果一個男人愛你,他不會等到期限結束才作定的。』
夜裡,我在床頭的燈下再看一遍我剛剛到西雅圖時,阿仁寫給我的一張聖誕卡。他在卡上說:
「我們已經約好了,
我會等你。
雖然是天涯海角,
我還是期待重逢的一天。
仁」
畢竟是天涯海角,我們重逢了,他身邊卻有另一個女人。
如果他愛我,為什麼不在我定下的限期之前就把他的定告訴我?
是最後兩天了。早上,阿仁打了一個電話給我。我給他的電話吵醒的時候,發現床頭的燈還是亮著。期限越接近,我越捨不得把他送給我的燈關掉。
『還沒睡醒嗎?』他溫柔的問我。
『嗯。』
『今天不用上班嗎?』
『誰說的?』
『我來跟你吃午飯好嗎?』
『好的。』
我本來不想見他,但是一聽到他的聲音,就無法拒絕他。
他出現的時候,憔悴了很多,是我逼得他太厲害嗎?有時我很沮喪,我們都這麼大個人了,還在玩這種追追逐逐的遊戲。
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對男女正在討論兩天之後該到那個海灘看流星雨。男的提議去赤柱,女的提議去浪茄。期限原來已經那麼接近了。
我和阿仁卻想著什麼也聽不見。我們一向都是這樣迴避問題。
匆匆吃過午飯,阿仁來了我家。我們常常在午飯時間偷情。
床頭的燈亮著,我看著他很努力另我快樂的樣子,忽然很想哭。他停了下來,摩裟著我的臉,問我:?
『你沒事吧?』
我把他抱在懷裡。如果可以把他藏在我的子宮裡面,他便是永遠屬於我的。
他走了之後,我沒有上班,我回去我以前唸的那所中學。我和阿仁都是在這裡念書的。我們的校舍很漂亮。學校大門前面有一道很長的樓梯,兩旁種滿了樹木。現在是秋天,黃葉紛飛。學生們剛剛放學,他們從樓梯走下來,我走上去。在年少的日子裡,我在這道樓梯上走過很多遍。
在期限來臨之前,我去探望多年沒見的父親,又回到以前的學校來,一切好像是那麼順利成章,就好像一個知道自己快要死的人在懷緬過去。我為什麼對阿仁那麼沒信心呢?
明天就是流星雨出現的日子了。
這天晚上,我來到阿仁的家樓下。我看到他太太剛剛下班,從菜市場買了菜回來。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情。
一小時之後,阿仁也回來了,他沒有看到我?
我站在樹下,呆呆的看著他家裡的一扇窗。今天晚上,他會告訴她,他已經愛上別人嗎?屋裡的燈關掉,他睡得好嗎?
十一月十八日早上,我接到阿仁的電話。
『你想去那裡看流星雨?』他問我。
『你定吧。』
『今天晚上我來接你。』
『你今天晚上有空嗎?』
『嗯。』
期限終於來了,我有點恨自己,我為什麼把期限定得那麼早?
他來了,他接我到石澳去看流星雨。
沙灘上擠滿了人。有多少人是和我們一樣,懷著沉重的心情來看這一場流星雨?
天空上佈滿烏雲,我們看不見流星。沙灘上的人失望得發出一陣陣的噓聲。
『要再等三十三年。』我跟阿仁說。
『那時我們再來這裡看吧。』他安慰我。
他沒有告訴我關於他的定。
流星雨沒有出現,我定下的期限是不是也要延遲三十三年?
三十三年後,我們會在哪裡看獅子座流星雨?
我終於明白了什麼是期限,期限是用來延遲的,是女人用來騙自己的。
我發現了一件事。只要用筆在一張白紙上刺許多小孔,然後放在床頭的燈下,燈光穿過無數的小孔,流瀉在床單上,就是一場流星雨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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